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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面條 “再晚回來半分鐘,我真的會被他掐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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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面條 “再晚回來半分鐘,我真的會被他掐死。”

許正石不是個好兒子, 不是個好哥哥,或許也不是一個好丈夫。但在許夢冬心裏,他是個很好很好的爸爸。

即便他把她扔在老家, 讓她過了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活, 她還是說服自己, 要體諒, 要理解——爸爸南下闖蕩,是奔著賺錢,是奔著給她更好的生活。

不能不懂事。

許夢冬記得,剛開始的幾年, 許正石杳無音訊, 從來不往家裏寄生活費。

姑姑不說什麽,不代表姑父心裏沒意見,養個孩子,而且是需要富養的女孩子可不是鬧著玩的。許夢冬也因此過得戰戰兢兢, 平時盡力幫姑姑做家務,和姑父一起上山采山貨出去賣, 賺點錢交學校的費用,唯恐自己被討厭。

又過了幾年,許正石在外的狀況好了一些。

他開始給許夢冬買許多衣服和零食, 都是她沒見過的高檔東西, 好多層紗的小裙子, 美心的月餅。逢年過節也開始給家裏寄錢, 雖然和養孩子的花銷相比九牛一毛, 但好歹是有了進項。

再後來。

在許夢冬的記憶裏, 她上了高中以後, 許正石好像突然變得很有錢, 開始往家裏大筆大筆的匯款。

他還買了新車,黑色的轎車,開回鎮子裏,許夢冬不認識車標,但那黑漆漆的殼子,一看就很貴。

他給許夢冬很多很多的零花錢。多到許夢冬覺得燙手不敢要。

許正石拍她腦袋:“傻閨女兒,老爸掙的錢,怎麽不敢要?給你就拿著!”

他的大手在許夢冬腦袋上揉啊揉,似乎是在丈量孩子的成長:“冬冬啊,你這些年受委屈了,老爸對不起你......現在好了,老爸生意做得可大了,以後全都補償你,冬冬想要什麽咱就買什麽!”

許夢冬自始至終不知道許正石到底做的什麽生意,她也不想知道,她只是盼著許正石每年多回家幾次,不要只是趁著過年才回來短暫住幾天。小孩子的虛榮心,她也有,她特別想許正石能去給她開一次家長會,趁她高中還沒畢業的最後幾個月,她那時已經拿到了好幾所學校表演系的合格證,相當於一只腳邁進了大學。

那可是全國最好的藝術院校。

學校老師都說她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,以後會是明星。

這份喜悅,她也想讓許正石分享。

然而。

事與願違是世間常態,人的一生有太多無可奈何。

比如出身,比如家庭,比如腦子裏反覆研磨的記憶,和皮膚上斑駁交錯註定結痂的傷疤。

再比如......普魯斯特效應,是指聞到特定的味道,就會開啟當時的記憶,以尖銳的鉤子拽出幕布後勾連的真相。

許夢冬在心理咨詢師那裏學到這個詞。對方還告知她,她的情況已經不適用於交談為主要內容的心理咨詢了,要到精神科或心理科尋求專業醫生的幫助。

這麽多年,她一聞到香火味就焦躁到坐立不安,呼吸不暢。

......

譚予找來藥箱給許夢冬上藥。

房間裏一時間充斥藥膏的苦澀,他們誰也不說話,誰也不先開口。

因為都不知道說點什麽好。

“擡頭。”

棉簽沾著冰涼的液體劃過脖頸處皮膚,許夢冬嘶了一聲,本能往後縮,被譚予拽回來,他沒給她拿衣服,因為怕毛躁的衣料再弄疼她,只是換了新的床單被套,再用幹凈柔軟的被子將她裹住,把她抱到床上去。

譚予記得這不是她第一次傷害自己了,上次是在除夕,各家擺供的日子,香火味也重,他來接她回市裏過年,一開門也是類似的狀況。許夢冬當時的淒慘模樣和現在別無二致,精美的瓷器被劃上醜陋的傷口,長長短短,橫七豎八,他在許夢冬臉上看到了覆雜的神情,糅雜著恐懼,悲傷,還有無奈。

是對自己現狀的無奈。

她也不想這樣的。

他當時以為她是想到什麽或是看到什麽了,如今才明白,是因為空氣裏的味道。

“真煩啊,”許夢冬抽了抽鼻子,此刻房間裏只有藥味,她使勁咧了咧嘴角,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“林區禁火這麽多年,怎麽還能燒紙呢......真是。”

“塋地又不在林場裏。”

“哎呀我知道......”這不是,沒話找話聊呢麽。

此時剛到中午,遠處有炊煙漸漸升起。

這些年間林區人家搬走了一大半,走幾步便能看見破敗的院子半鎖的屋門,還有比門高的雜草,一地積雪覆蓋下的枯枝敗葉。許夢冬記得小時候每到中午晚上飯點,家家戶戶煙囪都熱鬧,如今就那麽幾家,看著都淒涼。

她跟譚予說,她早上沒吃飯,現在好餓,基地食堂今天做什麽菜?

譚予看她一眼,說了聲等著,自己閃身出去了。不出二十分鐘端回來一碗清湯面,是許夢冬最愛吃的那種,只加了幾滴醬油、又清又亮的湯頭,撒一把切得碎碎的蔥花,最上面臥一顆荷包蛋,筷子戳個洞,是流黃的,金燦燦的蛋黃溢出來,沾在細細爽滑的龍須面上。

他又搬過來一張折疊小桌,撐開,就放在床上,筷子擺好:“吃。”

哪就嬌貴到連床都下不了了?許夢冬瞥譚予:“你伺候月子呢?”

譚予不說話,把她要丟的衣服都扔出去,擔心房間裏還有味道,有心開窗通通風,又怕凍著她。

筷子尖兒挑起面條,許夢冬慢慢吃著,覺得胃裏有點熱食了,心裏也沒那麽空落落了,聽見譚予斟酌萬分才開口的詢問:“叔叔他,出獄了吧?”

“嗯。”許夢冬一張臉埋在面條熱氣裏,“你是怎麽知道我爸的事?知道多少?”

“剛上大學的時候,”譚予輕聲,“那時候找不著你,我拜托我媽尋了很多關系很多人,才知道你去了上海,除此之外,還知道了一些你家裏的事......”

“哦,”許夢冬握著筷子,指尖使勁兒,“那你知道他為什麽蹲監獄去了嗎?”

“聽說了一點。”

“一點是多少?”

“......聽說是因為賭,還有高利貸。”

許夢冬擺擺手:“成,知道這些就夠了。”

譚予怔忡望著她脖子上的傷:“所以......和叔叔有關?”

“很長的故事,你想聽麽?”

“你想說,我就聽。”

“那就從咱們高三那年開始講起吧。”許夢冬放下筷子,凝眉思索了一陣,問譚予,“你還記得高三那年的四月,清明節假期,你在幹什麽嗎?”

譚予想了下:“我好像......和我爸媽回江蘇了,祭祖。”

“嗯,”許夢冬笑了笑,“你不知道我想過多少次,要是那時候你在我身邊,該多好呢。”

-

那年清明節,許夢冬很高興。

因為許正石要回來了。

在此之前他已經幾個月沒給家裏來電話,這次回來,是給許夢冬的爺爺奶奶上墳。

頭一天,許夢冬就去鎮子口等,可等了一上午也沒等到許正石那輛氣派的轎車,反倒是等來了大客車——許正石蓬頭垢面,兩手空空從大巴車上下來,十足落魄,全然沒了去年回家時的精神頭。

他有點不敢看許夢冬,只是沈默地牽她的手,問她,姑姑在家嗎?我有點事,要找姑姑談。

許夢冬不知道許正石和姑姑談了些什麽,許正石不讓她旁聽,她在小屋,堂屋裏的爭吵穿過兩扇門隱隱約約傳過來。她只記得那爭吵很激烈,持續了整整一夜。

第二天一早,一家人去上墳,結束後許夢冬先回來,姑姑和姑父不知道去了哪。許正石是在下午進的家門,醉得雙眼通紅,臉卻白,白得嚇人。

許夢冬給他倒了水,扶他去炕上躺下。

許正石摸著她的臉,問,冬冬啊,你這有沒有錢?

許夢冬說有,把她攢的錢拿出來,許正石給她的零花錢她沒怎麽動,只是出門藝考需要路費,用了一些,剩下的都在這。她交給許正石,許正石拿眼一掃,冷冷盯著她,問:“還有沒有?就這些?”

“就這些。”許夢冬說。

“不可能!”許正石忽然坐起來,沖許夢冬大吼:“我給你不止這些!都拿出來!還有我給你姑姑的,你知不知道錢在哪?”

他渾濁的眼睛裏閃著光:“你告訴老爸,你姑平時都把錢藏在哪?你肯定知道。”

許夢冬傻了。

許正石哄著她:“反正那也都是我給的錢,現在老爸遇到難事了,需要那筆錢,你告訴老爸,在哪呢?”

許夢冬搖著頭,她已經被嚇著了,只是頻頻解釋,她不知道,她真的不知道,她甚至連許正石給姑姑匯過多少錢都毫不知情。

許正石突然就暴躁起來,擡手就甩了許夢冬一巴掌——“你個小白眼狼!幫著你姑對付我!”

那是許夢冬第一次挨許正石的打,她瞪大了眼睛,腦袋發懵,連疼都感覺不到。

事情過去後的許多年裏,許夢冬刷手機偶爾看到社會新聞,宣傳沈迷賭博的危害,她總會迅速劃過。沒人比她更知道一個人濫賭會是什麽樣的下場——就是和許正石一樣,完完全全,從人,變成沒有理智的獸。

那時的許正石是被錢給逼急了,最要命的是,他身上攤著的事遠不是濫賭那麽簡單。

他跟了一個所謂的“大哥”,這麽多年,一直在外放高利貸,俗稱“放血”。

這就是他所謂的生意。

私人的、不被法律允許的借款,高昂的利息,直接的見不得光的催收手段。

當然,他也沒有那麽多錢往外放,於是要找“上家”,經他手,把錢散出去,到期收回來,賺個差價。

即便是差價,也是很大一筆,足以讓他過上好日子,錢來的太容易就不被珍惜,於是他出去賭,就圖快活,流水一樣的錢進來,又出去,連點痕跡都沒有。

許夢冬不知道她的零花錢和漂亮衣服都是這麽來的。

她呆楞楞看著許正石,直到醉酒的許正石擡起手,掐上她的脖子,把她按在炕上

——“我碰上茬子了,錢收不回來,上家還等我交供!你告訴我,你姑都把錢藏在哪!”

——“......小白眼狼,你就向著你姑是不是!”

——“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留你,反正你他媽也不是我的種!”

——“你跟你那個浪.貨媽一樣!長得一樣,哪哪都一樣!”

——“......反正也沒什麽意思,我弄死你得了!還有你那個媽,全家人一起去死!”

——“白眼狼!我白養你了!!!!”

譚予幾乎震驚。

他嘴唇微張,像是挨了當頭一棒,半天沒說出話來。

許夢冬朝他笑:“幹嘛這麽驚訝?讓我猜猜,你驚訝是因為他想掐死我?還是因為我不是他親生的?”

她垂下眼,盯著幹凈的白瓷碗沿,上面有一顆小小的黑點,是燒瓷的瑕疵。

“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他親生的,我跟他沒血緣的......”她深深呼出一口氣,緩解眼眶的酸澀,“有一次我姑和姑父說話,被我聽見了。”

其實也不用偷聽姑姑姑父講話,周圍挺多人都知道這事——當初許夢冬媽媽是大著肚子嫁給許正石的。粉紅色的蓬蓬婚紗,遮住她微鼓的小腹。鄉下的家長裏短,口舌威力不能小覷,一傳十十傳百,許夢冬長大懂事了,自然而然就知道了,甚至無須誰來告知。

“我媽當初是酒廠車間工人,她長得漂亮,交了個不靠譜的男朋友,後來懷孕了,那男的卻跑了。當時我爸也在酒廠,他追我媽追了好久,出了事也不嫌棄我媽,依舊把我媽當寶似的,後來就結婚了。”許夢冬笑著:“如果故事講到這,是不是還算不錯?”

可是大多故事都是華麗開頭,潦草收場。

“但是我媽跑了,在我兩歲的時候。”

許正石沒什麽大出息,工資很少,個子很矮,長相一般,性格木訥,愛喝酒,愛抽煙,喝多了摔東西,還罵人打人......他愛打麻將玩牌,那時就玩很大,一輸就是一個月工資。這些在婚前瞧不出來的缺點,於日覆一日裏,構成了許夢冬媽媽出走的原因。

她那麽漂亮,心高氣傲,憑什麽委頓在這樣一個男人身邊?就憑他接納了自己和孩子?她生下許夢冬時還不到20歲,還有大把人生要過。

許夢冬其實想過,這個故事裏沒有絕對的施害人,也沒有絕對的受害者,細細想來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慈悲心,也有各自的自私和軟弱。說到底,大家都是凡人,構成故事篇章的字字句句。

她能怨許正石嗎?

能怨媽媽嗎?

好像都不能。

都有苦衷,都不容易。

老婆跑了,許正石成了“王八”,終於忍受不了周圍人的評論,拎著行李南下闖蕩了。

大人們都逃了,剩下的呢?

剩下的是許夢冬,她什麽都不知道,也什麽都控制不了,只能留在原地,孑孓生長。

“我不怨我爸,我不是他親生的,但他也沒對不起我。”許夢冬說。

她始終記得許正石偶爾回家看她,會給她帶好吃的,好玩的,會讓她騎在肩頭,會帶她去結凍的河水上滑爬犁,牽她的手去鄰居家吃殺豬菜,給她買黃桃罐頭,親手做山楂糕,過年時帶她貼對聯,拿劃炮嚇唬她,她哇哇大哭,再哈哈大笑去抱她......

她不怨許正石。

他已經做到了一個父親該做的。

但,

但後來,

“後來我姑回來了......再晚回來半分鐘,我真的會被他掐死。”

那天是清明,空氣裏有揮之不去的香火味,成了她此生繞不出去的迷瘴。

許夢冬雙手端起碗,碗裏的面湯已經涼了,面條坨著,她視若無睹喝了一口,眼淚就順著臉頰滑到碗邊,再落入湯裏。

作者有話說:

這張寫得我哇哇哭。感謝在2023-08-01 04:09:07~2023-08-02 23:58: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:放鶴少年驢打滾 1瓶;
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,我會繼續努力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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